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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 夜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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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殺

微風中,十七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。

燕灼華施施然自太子巖的石洞中轉出來,緩緩向山下行來,她走過十七身邊,隨手將匕首遞還給他。匕首上的血跡她早已拭幹,上面的血腥氣卻一時未能散盡。

十七握住匕首,不安地動了動幹涸的唇瓣,還沒來得及說話,便察覺那屬於燕灼華的輕淡香氣已漸漸遠去——她並未在他身邊稍作停留。

丹珠兒與綠檀忙迎上前來,喜旺與傅連年卻是往燕灼華身後望去,四人都暗地裏打量著燕灼華的神色。

燕灼華看了宋元澈那倆隨從一眼,淡淡道:“宋家三郎還在上面觀景。”

喜旺與傅連年便頓在原地,一時踟躕,不知該不該上去。

燕灼華已經帶著兩名婢女向山下走去,走出幾步,她才吩咐丹珠兒道:“讓黑黑戈及去石洞中瞧瞧,別讓宋元澈死在裏面了。”

丹珠兒與綠檀都大為驚疑,卻不敢多問;丹珠兒便快步先行,自去尋黑黑戈及。

黑黑戈及原本趁著空閑在章懷寺中游賞,見丹珠兒頗為驚慌得尋來,便帶上隨身的藥箱趕往太子巖;他到的時候,喜旺與傅連年還在山腰上徘徊。喜旺是知道自家公子有時喜好獨處,不敢冒然打擾;傅連年更是看喜旺的舉動行事。

兩人做夢都不會想到,這麽光天化日、毫無征兆的,宋元澈會幾乎喪命在長公主手中。

宋元澈橫躺在洞口,身體一半露在陽光下,一半隱在黑暗裏;暗紅色的液體浸濕了他的下裳,一方染血的絲帕紮在他左邊大腿上——那絲帕還俏皮得打了個蝴蝶結。

黑黑戈及見狀,先是吃了一驚,探身看了一眼宋元澈慘白的面色,又摸著他左腿傷處查看了兩下,確知此傷於性命無礙,下手之人顯然是拿捏好了分寸——專挑最疼的大腿內側,卻又避開了要緊處;刀口深淺也剛剛好,夠他慢慢流上一炷香時分的血液,卻不曾傷及骨頭。

宋元澈已經是半昏厥狀態,傷處被觸碰的疼痛讓他深思清明了稍許,他勉強撐開眼皮,恍惚著望了黑黑戈及一眼。

黑黑戈及蹲下身來,打開藥箱,一面熟練得給他處理傷處,一面笑道:“你這麽狼狽的樣子,可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。”

宋元澈聽他口吻輕松,料知自己性命無礙,也多半不會像燕灼華嚇唬自己的那樣“跛了一條腿”,一直繃緊的神經放松下來,傷處火辣辣的痛越發明顯;然而嘴角動了動,到底牽出了一絲笑容。

“你倒還笑得出來?”黑黑戈及手腳很快,處理完腿上傷口,又打量起宋元澈還滲著血珠的後頸來,見他面色慘白、氣若游絲,嗤笑道:“怎麽?我可還記得不久前在你府上,你對這長公主殿下可是避之不及——如今你湊上前來,沒料到陰溝裏翻了船,三十年老娘倒繃孩兒……”

宋元澈聽他這俗語越說越不像話,饒是只剩了半條命,仍是撐了一口氣,輕聲道:“你這話若給她聽到,只怕也要落得我這般下場……”

黑黑戈及靜了一瞬,下意識望了一眼石洞外,見並無人跟來,覆笑道:“我可不像你這般藝高人膽大,生就文弱,還敢孤身跟旁人到這上不著天、下不著地的石洞裏來……”

宋元澈自己心裏也惱火,然而撿回一條性命,又知不會殘疾,到底劫後餘生的喜悅多些,那惱火也轉為對自己的好笑。饒是他自負計謀百出,這一遭卻是栽在了全憑武力的燕灼華手上。

黑黑戈及兩指捏著那染血的絲帕瞅了瞅,“長公主殿下留下的?”他將那絲帕收到藥箱中,一面收著瓶瓶罐罐的藥物,一面道:“身邊跟著的隨從也該換個機靈點的。宋相國給你的那個小廝也太楞了些,傻乎乎在底下等著,也沒覺出事情不對啦。這回是長公主沒打算要你性命,若是下次換了想取你性命的人來呢?要我說,你真該從‘黑羽’裏面選幾個得力的,平時扮作小廝隨從得跟著你……”

宋元澈這番失血過多,又被燕灼華恐嚇一番,身心俱疲。在黑黑戈及喋喋不休的嘲弄中,他任由沈重的眼皮落了下去,一聲不吭,只在心裏盤算著:這燕灼華倒當真有點意思了。

燕灼華自然不知道宋元澈如此想她,她一到山腳,便下令啟程,卻是毫不拖泥帶水。

章懷寺裏那幾個學子相擁而出之時,只來得及望見燕灼華一行人遙遙而去的車隊,自有一番品評。

季英然雖然與眾學子相攜同來,此刻望著夕陽下載著佳人遠去的馬車,卻頗有些失魂落魄;好歹守著禮節同眾人別過,獨自駕馬,也並不往府衙歸去,只漫無目的地游蕩。

季英然一人一馬,如此走了半響,一擡眼仍見前方蜿蜒的車隊,才驚覺自己竟一路跟了過來,不禁心中一顫,當即勒馬停韁。

他本是刺史之子,家教又嚴,與耽於玩樂的紈絝之輩不同;從前一味謹遵父命,用心功課,不曾留意男女之事。此番竟有此荒唐舉止,他只覺是大大的不該,心中羞愧難當。

“子冠兄倒是來了此處,叫我好找。”秦翰然從他身後趕來,他早瞧出季英然的異樣,只嘴上不說破怕令他羞惱,既然是他帶出來的人,怎麽敢讓他一個大少爺孤身一個人回去?只遠遠跟在後面,怕他有什麽閃失,於季家無法交代。

季英然擡眼見是秦翰然,怔了一怔,呆呆道:“是我走錯了路,這便回去了。”

秦翰然心中松了一口氣,忙哄著他便往府衙歸去。

燕灼華自然也不會知道章懷寺裏一遇,惹得一位俊秀少年落了一段心事在她身上。她正在平穩行進的馬車裏,聽黑黑戈及匯報宋元澈的傷勢。

聽黑黑戈及講完,燕灼華眼皮都沒眨一下,想了想卻吩咐丹珠兒將十七喚來,要黑黑戈及看看十七的眼疾如何了。

十七上了馬車,有些局促地坐在靠近車門的一角,讓黑黑戈及查看眼疾已是例行公事,每隔三天便會有一次。只是,這卻是頭一回在長公主殿下的馬車裏——她身上輕淡的香氣似有若無地飄來,讓他只覺得手都沒有地方放了。

“如何?”燕灼華挺直脊背坐著,面色平靜,只靜靜看著黑黑戈及檢查十七眼睛。

黑黑戈及道:“恢覆的很穩定,再過三五日,便能瞧見顏色了。”

燕灼華聞言一喜,卻沒流露在面上,仍是淡淡道:“到底是藥王弟子,醫術比太醫也要高明幾分。”

黑黑戈及想起宋元澈的慘狀,聽到這誇獎,倒覺得身上生寒,嘿嘿笑了兩聲,便要告退。

燕灼華卻仿佛才想起來一般,靜靜地添了一句,“治傷比太醫高明,那留傷呢?”

黑黑戈及頓覺牙疼,小心問道:“殿下的意思是……?”

燕灼華淡聲道:“宋元澈腿上的傷,你想法子給他留個疤痕,要除不掉的那種。”

“這……”

燕灼華靜靜看著他,絲毫沒有“這種事情很幽微見不得人”的自覺,“你把我原話告訴他就是。這次是我想的不周到,還要勞煩你動手。若是宋元澈不肯,我只好再親自動一次手。”

她其實也知道,宋元澈那樣狡詐的性子,吃了這次虧,以後再想找他落單的時候就不容易了;趁著這次威懾力還在,怎麽也該給彼此留下個紀念。

黑黑戈及暗暗咋舌,心道:這長公主跟繼之平時所說竟全然是兩個樣子。他答應著就要退下。

卻聽燕灼華輕飄飄又補了一句,“那方帕子,讓他洗幹凈了還我。”

黑黑戈及下了馬車,立在路旁望著還在晃動的杏黃色車簾出神,若說這長公主殿下對繼之沒有情意,這還帕子又是哪一出?若說有情意——哪門子的少女情懷會給情郎腿上紮個大血窟窿?

馬車裏只剩了燕灼華與十七兩人。

燕灼華原本繃緊挺直的脊背放松下來,她撈起角落的靠枕,墊在腰側,順勢歪著望向十七。

“方才大夫說,你的眼睛就快好了。”

十七舔了舔嘴唇,閉著眼睛將頭轉向燕灼華所在的方向。

燕灼華仍是安靜而放松地望著他,還帶著淡淡的疲倦,她以手背掩口,打了個小小的呵欠,閑話家常似得同他聊天,“你武藝這樣好,等眼睛好了,做個羽林軍盡夠的。只是你要先把漢話學會嘍……到時候,我給你把奴隸的身份清掉……”

十七認真而緊張地聽著,身體因為專註而前傾。

燕灼華都看在眼裏,不覺就放軟了聲音,輕輕道:“你學話這樣快,想來是個聰明的;做了羽林軍,盡忠職守,過個兩三年,約莫也能做個小頭目——再者你是從我這裏出去的人,只要你不做壞事,我總是照拂你的。”

她說到這裏,不知想起什麽,原本半掩著口唇的手伸到半空中揮了兩下,仿佛是捉住一團空氣又輕輕放掉,又道:“縱然是做了壞事、錯事,只要你心是好的,我念在從前的……總也會再給你改過的機會。”

十七睫毛微顫,明明說話還不利落,這一長串倒似都聽懂了一般。

燕灼華卻沒再說下去,因提到羽林軍,便敲了車壁,喚修鴻哲到車窗外,隔著車簾問道:“先前跟著雲熙郡主那撥羽林軍可有傳訊回來?”

修鴻哲便恭敬回稟道:“殿下,上午時傳來的訊息。雲熙郡主已經抵達湄江,現在下榻於一處……一處……”

燕灼華了然,道:“同咱們在何處匯合?”

修鴻哲松了口氣,畢竟對著長公主殿下匯報郡主去了銷金窟還是頗有些尷尬的,“在霧丘渡口。咱們再走兩個時辰,就到湄江上游渡口處,一路順水而下,在十字渡口處改道清河,第三日晚上就能到霧丘渡口了——那就入了南安地界了。”

燕灼華半闔了雙目,默想著到南安之後可能出現的種種情況,兀自出神了半響,一轉臉,就見十七仍保持著半身前傾的姿態,面對著她所在的方位。

她怔了一下,興許是才聽修鴻哲說起過,立時想起遠在湄江正左擁右抱的堂姐雲熙郡主來。這麽一想,燕灼華再看著十七那俊美的面容,心底就有了幾分莫名其妙的不自在。

緊隨著這份不自在的感覺,那日合歡花的香氣似乎又在鼻間縈繞。

燕灼華清清嗓子,淡聲道:“你且退下吧。”

這次雲熙郡主卻並沒有“左擁右抱”。

前文說過,巴州與遂州交界的湄江一帶是有名的風月場所。燕雲熙一入巴州地界,便先行去湄江,本也是為了尋花問柳。

湄江下游,沿岸掛紅的吊腳樓盡是銷金窟。不獨有為男客準備的;時下風氣開放,走商的富豪裏也有寡居的婦人,游賞至此的閑人裏也有燕族的貴女,這兩類人都是出手大方的“恩客”——自然也有兼做女客生意的樓閣。

燕雲熙已不是第一次來湄江尋歡作樂,故地重游,自然去了行當裏的翹楚處,環采閣。

環采閣的老鴇尚且記得燕雲熙,像燕雲熙這樣大方的恩客真是一年裏也見不著幾個。見是她來,老鴇笑得見眼不見牙,一疊聲催著閣裏幹凈的新人列了兩排。

燕雲熙身邊有她自己帶來的兩名男·寵陪坐著,懶洋洋地打量著魚貫而入的少年;筵席吃著,佳釀喝著,雖無不悅,卻也不能滿足。

老鴇見狀,親來奉酒,笑著探問,“貴姐可是哪裏不適意?”

燕雲熙拿一只筷子點著杯中酒水,百無聊賴道:“你這老貨,閣裏的人姿色是每況愈下——照這般下去,誰還願來第二趟?”

老鴇聽這意思,仿佛是一株搖錢樹要長了翅膀飛走,心裏一痛,理智就散了,忙殷勤道:“到底是貴姐眼界高。我這兒還真有個絕色——只是脾氣擰,不服帖,只怕、只怕沖撞了您……”

燕雲熙聞言斜了她一眼,拿那只沾著酒水的筷子虛點了點她,笑道:“你這老貨。”

一時將那絕色喚來,果然與眾不同,少年不過十六七歲模樣,雖然當不得老鴇口中“絕色”二字,卻亦是一眾少年中獨一份的出眾。

只見他容貌清俊,秀眉直鼻;面色雪白,唇色淡紅;體態修長,風采翩然——竟似是世家子弟。

燕雲熙漫不經心擡眼一望,登時瞳孔便是一縮,她笑起來,“旁人都下去吧,每人賞一錠金子。”起身慢慢走到那少年身邊,在旁人漸次退出的腳步聲中,柔聲問道:“你叫什麽名字?”

少年別扭地擰著腦袋,半響,才在老鴇的催促聲中,不情不願吐出三個字來,“方瑾玉。”

方瑾玉從十二歲入了環采閣,便知道將來總會有那麽一日;他比尋常人生得好看,就連在這環采閣裏也是數得上的。老鴇掂量著要將他賣個好價錢,起初打著要將他做了小倌的主意——他是死都不從的,為此在手腕上留下一道至今不褪的疤痕。

他倒不覺得如何,倒是老鴇心疼得要死要活,一個勁說著“落了疤,這身價就跌嘍”。

日子一天一天過,他已是十六歲了,自知拖不了多少時日;卻怎麽樣沒想到自己的第一個“恩客”,會是這樣奇怪的一個女人。

她知道了他的名字起,便親昵地喚他“阿玉”;既不像旁的客人那樣要灌他酒,更不逼著他唱曲討好,舉止更是規規矩矩。他神色冷淡,言語不恭敬;她都不以為忤,反倒只是溫和地笑望著他,那笑容倒叫他不知所措。

她包了他整整五日,湄江的細雨也落了整整五日。

每個白日,她只推開吊腳樓的窗戶,與他一同望著那綿綿細雨落在湄江中;那濺起的漣漪,仿佛一朵朵水青色的蓮花。

她便在臨窗的書桌前擺開筆墨,握著他的手,教他作畫。

一株株亭亭玉立的荷,躍然紙上。

她誇他“畫得有風骨,資質頗佳”;他微紅了臉,手指在她手心裏輕顫——他可從來不曾學過書畫啊。

第一夜的時候,他緊張得站在床邊,僵了好一會兒不敢動彈。她卻是溫和笑著,和衣而臥;將床外側讓給了他。後來他熬不住,不知不覺也就睡著了;到底睡得不安心,半夜驚醒,卻覺出左邊胸膛上窩著她的一只手,暖暖的。

他借著熹微的燭光,凝視著她的睡顏,猜想著她會是什麽身份,又為何對他這樣溫和,竟發了半夜的癡。

如是到了第五日,她將那一卷卷的荷花圖收起來,對他說道:“我該走了。”她望著他,仍是溫和笑著,“你可要同我一起走?”

留下來,不過是要面對旁的腌臜恩客;為什麽不同這麽溫和的她一起走呢?

她用千兩黃金為他贖身。他知道的時候,五臟六腑齊齊震了一震。老鴇原本只要千兩白銀,她卻付了千兩黃金。這樣多的金子,照著他的模樣打造金人也盡夠了。

她卻只是握著他的手,帶他上船,溫和地笑著解釋了一句,“便是千兩黃金,都已褻瀆了你。”

他望著她的笑容,只是癡癡望著。

她說這船會開轉去清河,停在霧丘渡口,然後她會帶他去南安,去大都,去這大燕的所有可去之處。她說,不管她去哪裏,都會帶他一起。

入夜的時候,船轉入了清河,水流湍急起來。

他原本陪她在船艙裏學畫荷花,她興致很好,取了隨身攜帶的一副荷花圖讓他臨摹;忽然就聽外面亂了起來,而後水從船底湧了進來。

那柄長刀沖她砍去之時,他不知為何,竟然擋在了她面前。

他本是極為寡淡的一個人,又向來膽小。他想不明白自己。

那一刀直透他肩頭,刀尾掃過他的面頰,濕熱的液體蒙住了眼睛。於極度的痛楚中,他奮力扭頭望向她,想要知道她是否無恙。

卻見她正倉皇地收著那幅荷花圖,生怕舊畫被他的血濺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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